
二
由于历史的局限,诗人还看不到新生的力量和祖国的未来,因此他的壮怀宏志被眼前的残酷现实粉碎了,就感到彷徨孤独悲观失望。
“万事悠悠无可说,一心耿耿有谁同?”
——《百年》
“引商刻羽谁为听?出户看春信所经。伯乐无人牙旷死,独余柳眼向人青。”
——《无题》
“朝携酒碗望青天,暮曳杖筇看碧烟。莫笑此翁闲适甚,更无人语亦堪怜!”
——《遣闷》
“岁序摧人成老大,一杯在手共谁倾?”
——《新秋》
“汉文心歉冯唐少,武谓少优臣已老……伏波冤愤南海珠,卞和痛哭荆人宝。
人生能得几中秋?况复千秋不常好。 盈缺三与五相推,成亏百宁一可保。
念此侘傺增悲伤,谓天盖高无所祷!”
——《连日晴霁中秋忽雨苦闷戏为长句》
言为心声,诗为心语。这些发自诗人内心深处的愤懑,足以“使味之者无极,闻之者动心。(钟嵘《诗品》)的。特别是那首《连日晴霁中秋忽雨苦闷戏为长句》的歌行体长诗,如泣如诉,如怒如狂,长歌当哭,感人肺腑!当诗人在中秋佳节看到天气晴阴,月盘盈亏,联想到社会现实,岂能不感慨万端?有如钟嵘在《诗品》所言:“若乃春风春鸟,秋月秋蝉,夏云暑雨,冬日祈寒,斯四候之感于诗者也。嘉会寄诗以亲,离群托诗以怨。至于楚臣去境,汉妾辞宫;或骨横朔野,或魂逐飞蓬;或负戈外戌,杀气雄边;寒客衣单,孀闺淚尽;或士有解佩出朝,一去忘返;女有扬蛾入宠,再盼倾国。凡斯种种,感荡心灵,非陈诗何以展其义,非长歌何以骋其情?”故张裕钊以长歌当哭来排遣积郁在内心深处的“苦闷”,就不言可喻了。
在愁闷孤独的日子里,张裕钊也和历代文人一样,企图用酒来解脱,故他的诗作中写酒的地方甚多,除上引的“年除聊复醉屠苏”、“朝携酒碗望青天”、“一杯在手共谁倾”外,诸如“念此对酒不能饮(《是日归来得长句再呈李复生》)、“妙理属醇醪”“一樽聊自遣”(《山泽》)、“但把清樽送迟暮”(《饮酒》)、“可怜浊酒涴清流”(《遣兴》)、“翠微亭畔一樽酒,坐看汀鸥下暮天”(《赠方存之》)等等不一而足,大有“倒酒既尽,杖藜行歌,孰不有古,南山峨峨”(司空图《诗品·旷达》)之慨!但“以酒浇愁愁更愁”,终日沉醉在酒中也不是办法。而张裕钊是个志趣高洁的人,对腐败官场又不屑一顾,羞与为伍。“已无将相王侯念,更问千秋万岁名”(《饮酒》)?甚至有“欲从渔父棹扁舟”(《悲秋》)的绝尘脱俗之想。他本是曾国藩最器重的得意门生,在当时曾氏位高权重炙手可热之际,曾多次给张“学而优则仕”的机会,都被张辞谢了。他宁愿终身以教书育人治学著述为业,过着“穷儒”生活,而且如醉如痴老而不悔。
“苦为千秋镌肺腑,穷儒痴绝可怜生。”
——《饮酒》
“此老身如一叶闲,萧然蓬户对青山。书声夜夜青灯里,帽影秋原落照间。”
——《遣意》
“即景少尘事,幽居日课添。惜花除毒蠚,芟竹纳凉檐。
雨过春治圃,香添昼卷帘。戒门谢车马,更欲数书签。”
——《即景》
王昌龄在《诗格》中说:“诗有三境,一曰物境,二曰情境,三曰意境。”而意境最难,要能“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,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”(欧阳修《六一诗话》)确非易事。故“古人为诗,贵在意在言外,使人思而得之”(司马光《温公续诗话》)。张的这些即景写意的诗作,言近旨远,意味深长,无疑是深谙个中三昧的。至于张的写景诗,更是匠心独运美不胜收,情景交融,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。
“镇日携筇西复东,晚来初喜夕阳红。溪头久立忘归去,决眥青天送塞鸿。”
——《晚步溪上》
“夕照微明薄暮天,榜歌迢递起渔船。溪头宿鹭忽惊起,飞破平湖十里烟!”
——《晚兴》
“林风深夜凉,江村明远火。潺潺水增波,惨淡月初堕。
倚户出复入,默默成孤坐。”
——《无题》
“远村昏烟积,高城寒角哀。苍茫江色暝,萧飒雨声来。
蓬户数家掩,短筇孤客回。入门灯影动,惆怅倚庭槐。”
——《城上晚眺遇雨却归》
诗人将时间空间,天上地下,动物静物,风声雨声,构成了生动多姿的画面。见人见物,画意诗情,给人以叩动心弦的艺术享受。“凡作诗写景易,言情难,何也?景从外来,目之所触,留心便得;情从心出,非有一种芬芳悱恻之怀,便不能哀感顽艳”(袁牧《随园诗话·卷六》)。王国维在《人间词话下》中也说:“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,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。”张诗寄情于景,寓景于情,珠联璧合,自然天成,是其特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