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

从我们能见到的张裕钊的二百余首诗作，可以说是内容丰富，题材广泛，形式多样众体兼备的。无论是感时伤世、写景状物、咏史述怀、交谊酬唱，还是近体古体、短句长歌，都写得得心应手，脱俗不凡，饶有韵味。使内容与形式和谐统一，颇具特色。

“兴亡历历阅千年，眼底青青六代山。南北推移随世重，安危盘错惜才难。”

这是一首《登高有寄》的金陵怀古之作。当他想到历代兴亡安危时，就看到是人的因素决定的，故发出了“惜才难”的叹息。又如在其《漂母祠》中，也同样有“风尘余邂逅，容易识英奇”的诗句，赞颂识别人才连漂母都能做到，执政握权者能不汗颜？因此他说：“夫穷天下古今，尊主庇民批患折难之要，一言以蔽之曰：得人而已。”就是要善于识别和尊重人才，一语中的，掷地有声！再看下面几首咏史诗吧：

“文章翰墨总翩翩，典午风流紫府仙。可惜江南好风日，衣冠不是永和年！”

  ——《读松雪斋集》

“摧秦首事独重瞳，未让龙髯信狗功。遗庙千秋偏见毁，可怜成败论英雄！”

  ——《读史》

“垓下归来万户封，子房奇伟孰追踪？少游圯上逢黄石，晚弃人间遇赤松。

  堪叹韩彭空走狗，可怜潜见测神龙。成功不退成遗恨，徒跣犹怜相国恭。”

  ——《子房》

“霸气东南事已休，况缘贝锦弃良谋。信陵忧死大梁陷，李牧谗诛全赵收。

  吴下新谣黄菜叶，秣陵遗恨白浮鸥。败亡覆辙一丘貉，江水千秋东北流！”

  ——《读陈涟哀洸口诗》

这些诗都是以史喻今，评点得失；使人起到以史为鉴的作用。张良的明智在于他能功成身退，名垂后世；而韩信、彭越的悲剧恰恰相反，以致终遭杀身之祸。项羽起事在先，而刘邦却靠“功人”“功狗”竟终成霸业。项庙被毁，以成败论英雄，令人兴叹！咏史之作，贵在新意，有妙理，给人警示。能“出新意于法度之中，寄妙理于豪放之外”（苏轼《苏东坡集·前集卷二十三》）。再看他的一首题为《崇秩》的讽刺诗：

“重秩冠三辅，强宗压五陵。风雷生謦欬，燕雀尽迁腾。

  流水门前骑，明珠海外琛。一朝身死后，吊客有青蝇！”

诗中将一个位高权重财大气粗的封建官僚揭露得淋漓尽致，入木三分。他生前咳嗽一声都如风雷振动。燕雀得志，鸡犬升天。门前趋奉者车水马龙，家中收敛的奇珍异宝无数。但一朝死去，却树倒猢狲散，只有绿头苍蝇来作“吊客”，嘲讽得多么辛辣，令人解颐，拍案叫绝！忧国爱民，热爱家乡，是张裕钊所梦绕魂牵的，他的怀念故乡的诗作，也写得极有情致：

“维舟思已凄，望乡情愈缅。旅人愁未眠，静夜江声转。”

  ——《旅夜》

“乡心与月同千里，客舍看花又一年。箕斗簸扬天汉上，祲氛离合海云边。”

  ——《月落》

“浩荡江湖送落晖，回头五十六年非。焦桐入爨丝弦绝，敝席悬门车辙稀。

白眼瞻相万事改，青山迢递几时归？遥怜此日家园里，翠稻烟稠紫笋肥！”

  ——《思归》

诗人无论在落晖的黄昏，还是月上的静夜，无论是江声入耳的旅途，还是花发夺目的客舍。无时不思念着生长歌哭于斯的故乡。这种刻骨铭心的浓郁乡情，与隋代薛道衡的《人日思归》“入春才七日，离家已二年。人归落雁后，思发在花前”有异曲同工之妙！

在《拟古五首》中的“西方尽白马，东方赤龙马，北方乌鹂马，南方尽骍马”，连用了《汉书·匈奴传》中的成句。这种以古文入诗的作法古已有之，早在西晋时傅咸就写过“克己复礼，学优则仕，富贵在天，为仁由己，以道事君，死而后已”的诗，就是全用的《论语》成句。傅咸还将《孝经》《毛诗》《左传》等成句集录成诗，开集文为诗的先河。但集句诗要能“机杼真若己出”，“浑然天成无牵强之态，往往有胜于本诗者”（宋叶大庆《考古质疑》）确非易事。张裕钊不但熟知此体，其句式还与汉乐府民歌“江南可采莲，莲叶何田田，鱼戏莲叶间，鱼戏莲叶东，鱼戏莲叶西，鱼戏莲叶南，鱼戏莲叶北”相似，可见张裕钊对我国优秀的诗歌传统文化，在继承弘扬和发展上都作出了重要贡献。尤其在实践中能将诗歌与书法相结合，使其书法有书卷气，有诗气，典雅高卓，独具一格。

诚然，由于时代的局限，张裕钊也和同时代的其他文人一样，写过一些赞颂忠君、贞女、节妇等封建伦理道德方面的诗作，这是“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个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”（马克思、恩格斯《德意志意识形态》）所使然，故张也写出了“刷我国耻，张我皇灵”和“独念皇家一怆然”的诗句，也就不奇怪了。张有时还喜用生字僻典入诗，令人难读难懂，这都是我们不能为贤者讳的。但微瑕不可掩大瑜，他的诗无论从思想性和艺术性上看都是杰出的。因此笔者认为，张裕钊不仅是晚清一位著名的教育家、文学家和书法家，也是一位颇具实力的诗人。“吹尽黄沙始见金”，让我们拂去历史的尘埃和偏见，实事求是地恢复他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，不仅是应该的，也是必要的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二0 0三年秋于汉上烟雨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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