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张裕钊先生的书艺笔法
杨祖武 杨俊红
张裕钊字廉卿,号濂亭,湖北鄂州市人,生于道光三年(公元1823年)卒于光绪二十年(公元1894年),享寿七十有二。道光二十六年举人,官至内阁中书,先生治经学,擅诗文,为倡导北碑的后起之秀,也是有清一代,不空谈北碑,而实际上擅写北碑,并独辟蹊径的著名大书法家。尝主讲江宁、湖北、陕西、直隶等七省书院,达30余年,驰誉海内外,远播东邻,衍为宗派,颇有文名书名,实为有清以来所罕见。
嘉庆、道光间,考据之学蜂起,碑刻出土日多,有识之士,率多弃帖学碑,书风为之一变。廉卿先生,生逢斯世,治学之馀,潜心八法,致力碑学,多所创获,遂以有成,近人马宗霍先生就曾说他:“廉卿书劲节清拨,信能化北碑为已用,饱墨沉光,精气内敛,自是咸同一家”。
近代书坛探索先生书法的人们,谓其出自张猛龙碑的人占大多数。可是,先生自谓其所作本体字为“汉隶字”。据张氏家传所载:“先生对于书法,自谓能悟千年绝学,他曾谓汉人用笔,莫不中锋,划时代不中锋,其法至唐代尚能保存。宋代以后,则失传古法,多用偏锋,高浑遒劲之书则少见矣。”但仔细观察先生的墨迹,他的字型多方、多长,用笔则提锋多,铺毫少,其实所谓学汉隶,是指学其用笔,非学其体势,关于隶书,古今论者有不同的说法,先生是法包世臣的,包说:“凡笔近篆而体近真者,皆隶书也,”这就是指桑骂槐其用笔而言。又据“采访册”称:“先生晚年书尤工,颇取包安吴氏墨居画中之说,人部珍之”,这也指的是学其用笔。
试从先生早年所书“李贽、疑耀”和“飞白书势铭”等字迹来观察,稍有隶形,惟多用中锋,或恐就是先生所说的“汉隶字”吧?
现代书法大师沙孟海先生在评论包世臣的书法时最后说:“艺术家往往不肯以真诀告人”,这一点也恐先生有难言之隐,先生曾对他的学生贺松波说:“吾文虽不逮古人十一,而所书则独与古会,非唐后诸家所能到,然未尝轻以其法语人,恐其骇且怪也,”没有留下书语,是恐怕别人不理解,他也看到郑板桥的字被人批评为“野狐禅”。直到三直年代。在当时的社会上,仍听到有人管他的字叫“怪体”的。
他的学生贺松坡先生说:“先生取法北魏,而隶于汉,篆于秦,以上契乎取象造体之旨,而古法遂得其真。”贺先生也是学过张字的人,当有深刻的体会的。
又据他的学生张謇先生说:“濂亭师书,陶粹唐宋诸家,中年以后,专意元魏,结体用笔,愈卓愈坚,殆有遗弃万物之概。”又说到先生的学书功力。“盖师平日每晨必以宿墨稿纸作字数百,纸无隙行。或且反复书之,纸背尽黑,舆中则握五寸牙管悬空作势,师之晚年椁学专精如此。”
上面所说是先生学书的变化过程,中年以后,才专门研究北碑,同时又谈到先生学书的功力,和转指用笔的基本功,用先生自已的话说:“书法就是功夫”。尝备牙管,悬空作势,这就说明了先生学书到了忘我的程度。
“书法之妙,全在用笔”。相传的笔法,大体上分为两派,一派主张腕运,要求在写字时腕动而手指不动(死指活腕),而是用腕提按行笔,一派主张指运,要求在用腕的同时,辅以手指转动,起到济腕之穷的作用,用来丰富所要写的字体效果。而这峡谷派都主张中锋用笔,在这方面的说法是比较一致的,实际上转(音篆)指法是由晚唐时期卢肇所发明的,迄今,还有人认为腕运才是正规的用笔方法,书写的效果得力,认为转指是会破坏笔力的。为此,各说一是,时有争论。传说作为清代一位大学士兼大书法家的刘墉,为了维护所谓正宗运腕法,且自矜为运腕,而在家作书时,则无论大小,其使笔如舞滚龙,左右盘辟,管隋指转,转之甚者,管或坠地,其明知转指适用,却又不敢公开承认,这也说明运腕和运指之分,界限竟如此之清。
清代中期和晚期,碑学盛行,碑刻的字形和点画,古朴厚重,多呈刀痕,加以毛笔的使用,也由紫毫、狼毫,转而更多的人使用羊毫,他们要把帖学峻爽流美的书体放下,转而追求碑体朴茂雄强的风格。要写好碑体,必须选择一种与之相适应的笔法来,设仍谬柱鼓瑟,还用死指活腕和提按行笔的笔法来写北碑,则未免持方枘以入圆凿,徒事劳而功微,这个时期的书法家,象邓石如、包世臣和清未民初的沈子培、李瑞清等前辈,对笔法都进行了探索,采取了转指的笔法,加上他们的学识和功力,更能体现出带有金石味道的碑体字来,给后来写碑的人们,创出了一条运指的笔法道路。
廉卿先生青年时期,原是学帖学的,但是,那时正处于清朝的科举时代,当时的士子们,为了考取功名,必须练习馆阁体的规范字,讲究横平竖直,方正黑亮。这个时期,先生的腕指用笔,和后期显然是不同的。中年以后,先生弃帖写碑,并能博采众长,自成家数,其对笔法的采用,也是为了适应碑体,经过长期的探索和锻炼出来的,帮先生后期的笔法,远绍斯邕,近取安吴,主张中锋用笔,并辅以转指,更能得心就手,适用碑体。从先生流传的墨迹来看,他那圆劲的点画,原重的趯钩,内圆外方的肩角,逋峭的意态,浑灏深古的风貌,并能跳出碑体的呆板之境,这都和他那精湛的用笔分不开的。
章草书家五世镗先生在其所著的《稿诀集字》的结束语中说:“秘语统进授,指运笔能旋以指运笔,旋转而助执用,法久失传,近复为张廉卿发明。”就是说的指运笔法。
先生留下来的关于书法论述资料很少,下面摘录近代学者贺培新先生关于先生笔法的一段叙述:“先大父(指廉卿先生入室弟子贺松坡先生)常请先生自述于书得自古人,及所自得者,著为一编,以诏后学。先生卒未及为,而复书有云:名指得力,指能转笔,落笔轻,入墨涩,发锋远,收锋急。又云:空中如渴骥奔泉,怒猊抉石,纸上如蜻蜓点水,轻燕掠波。”贺先生最后说:“盖先生数十年攻书之甘苦,未曾轻以示人者,尽具于数语中矣,更新十年,学先生书者满天下,类皆如削如附木神,而片体构支而理乖,卒无能得先生形似于万一者,其未及知此宝诀矣乎。故特表而出之,用为后学之津梁也。”
贺松坡先生系廉卿先生得意高足,亦善先生书者,既系先生亲笔复函,自是心得之语,前二语是讲执笔,并指出转笔时要名指得力。这是因为在五指执笔中,名指是个弱指,故包世臣说:“大凡名指之力,可与大指等者,则其书末有不工者也。”由此可见名指在转指当中力量的重要性,为此平时须要注意对名指的锤炼。名指不但转笔时要得力,在写竖笔时中指下推名指上拒也要得力,写钩向左(或向右)提趯,没有格力,也是写不出笔意来。写撇捺时没有名指的推送力量,也会使笔力飘浮。后四语是说运笔,落笔要轻,发锋较远,这样则利于折笔,也避免起笔时粗重模糊,而且能使笔画里面藏有较长的笔锋,敛锋取势,行笔用涩,这就是包慎伯所说的使笔画的中截圆满遒丽。中实而不空怯,骨势洞达,即古人所说的内厣法也。收锋急是说要圆满利落,用抢锋收锋,速度较快,后二语空中如渴骥奔泉,怒猊抉石,形容执笔时动作之力。令到指端,非紧握之说也,握之太紧,则力止在管,纸上如蜻蜓点水、轻燕掠波,指笔在纸上行笔时要敛锋,取其轻而捷也,此见先生之书重骨法,轻重浊也。先生将篆法施之于北碑书写,鹰隼攫拿,此即篆于秦,李斯法也,藏头护尾,令笔心常在点画中行,骨势漏达,此即隶于汉,蔡邕法也。《采访录》所称:“先生晚年尤工书,颇取包安吴氏墨居画中之说,人竞珍之”,此皆言先生之用中锋笔法,固无疑义也。
近年来,每见报纸杂志,引录先生笔法时,发现用“各”指得力者,可能是排字时所误,因为,各与各两字字形相似,容易混淆。但书法术语,每因一字之差,而使词意全非,后人更难弄清。在此引录日本近代书法家宫岛詠士先生在《书道之妙诀》一文中所说的一段话:“书道之要,首在捻笔,劲直之基,在第四指,微妙这存于拇指尖。来锋远,收锋急,姿势则得,汉唐人用笔,悉由中锋,宋则亡,千有馀载,廉公独悟,可谓冲矣。”
宫岛先生于1887年来中国留学,乃廉卿先生得意弟子,亦善先生书者,朝夕相从,深得先生用笔之秘。其书法成就,在日本影很大,上一段话,深入浅出,讲得非常精辟,说明第四指得力,是执笔劲直的关键。用笔时对笔管加以捻动,此即先生之中锋,转指用笔法也,各指之说,主次难分,应予更正,名指得力,突出要点,斯义益明。
廉卿先生用笔,使用运指法。故仅讲述指法,而没有谈到腕字,究竟腕应如何呢?这也是很久以来人们所要争论的问题,下面谈一下指与腕这个问题。
相传的执笔法和运腕法,约言之,亦有二三十种,为节省篇幅,就不一一赘举了。
运腕法和运指法。主要的分别是:一、运腕法主张,手指专司执笔,且钳住笔管不动。行笔时全凭手腕提、按、使、转来活动。二、运指法主张,写字时可以用手指推、拖、捻、拽来活动(就是转指)。但手腕亦要随之而动,不是将腕子紧贴桌上,仅凭手指来活动(运腕法实际上也做不到所谓“死指”)。从生理上讲,因为人在写字时手和腕无法分离,需要联带活动,故不能人为的将它分开单独活动,这样才能收到相辅相成的效是,这也和吃饭时使用筷子一样,看来是手指在动,而实际上腕也在动。所以说指动腕必随之亦动,使用熟了,也就如欧阳修所说的,进入“指运而腕不知”的妙境了。
康有为先生对廉卿先生的书法成就极为推举,并在书中反复提出“通张廉卿之意可知下笔”的,但他是主张用腕运笔(实际上他也转指),他认为腕比指有力,故在论执笔上有些偏颇和矛盾。他说:“始知向不能书,皆由不解执笔,以指代运,故笔力靡弱,欲卧纸上也,古人作书,无用指者。《笔阵图》曰:“点画波撇屈曲,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,夫用指力者,腕且不动,何用一身力哉。”又说:“夫以数指俯仰运送,其力有几?运送亦不能出分寸外,苟过寸字,已滞于用,然则又易执笔法乎?则未得国能,失其故步矣。”他对运指法就有“腕且不动”的错误看法。
为此,他的老朋友黄绍箕先生在《广艺舟双楫评语》中批评他“此书力辟以指运笔之说,而尊张、邓为集成。廉卿笔法,事曾亲叩其大略,其弟子亦有传其说者,皆运指也。”又说:“有力无力,正论腕臂之力能否到指。指力能否到毫尖耳,何子贞临《道因碑》自谓冬月汗流浃背,然张廉卿谓,道州书使尽笔力,多是标劲,此语可以细参,若大字用笔,自然不能不与小字有异耳。”黄先生对腕指的关系和使笔用力的解释,是比较全面的。
清代书论家周星莲先生,也是不同意“腕活指死”的说法的,他指出:“不知腕固宜指死?肘使腕、腕使指,血脉是流通,牵一发而全身尚能皆动,何况臂指之近乎?引理易明,若使运腕而指竟漠不相关,则腕之运也必滞,其书变必至麻木仁。所谓腕活指死者,不可以辞害意”。确是实践心得之言。